文绉绉的黑熊精

壳中的西行路

（之五）

上回庐主讲到，在小说作者的笔下，那些西域的女子不论是人还是妖，都会裹着一双小脚。那么，西域的人们之间，又是怎样行礼的呢？

　　七、唱喏，还是舞蹈山呼的行礼？

　　在小说中，那些西域诸国的人们，上至国王，下到百姓，也都与国人一样，非常地注重礼节。可是，他们所行的，又全都是中华的礼仪。

　　在乌斯藏国的高老庄，人们见面所行的礼，主要是“作揖”和“唱喏”（第十八回）。

　　在福棱山，孙悟空为了收伏八戒，就说出了自己取经人的身份。八戒一闻此言，当即就丢了钉钯，唱了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里？累烦你引见，引见。”（第十九回）

　　在宝象国，唐僧去见国王倒换文牒。那国王闻知唐僧是从唐朝大国来的高僧，于是就宣唐僧进殿。唐僧到了金阶，舞蹈山呼礼毕。那两边的文武百官见了，无不感叹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第二十九回）

　　碗子山的黄袍怪去见自己的老丈人，也就是宝象国的国王时，化作了一个俊俏的男子。然后，就以三附马的身份来到殿前，朝国王“舞蹈山呼的行礼”。（第三十回）

　　在乌鸡国，唐僧与孙悟空两人来到金銮殿前，只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端肃，像貌轩昂。孙悟空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众官，无不悚惧，说道：“这和尚十分愚浊！怎么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一个，好大胆无礼！”（第三十九回）

　　可见，在西游世界中，西域诸国的人们见面打招呼时的礼节，都是要“作揖”“唱喏”的；见了皇帝，也是要“舞蹈山呼的行礼”。

　　上面所说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礼数。那么，在妖怪之间，又是如何行礼的呢？

　　小说第七十四回，孙悟空在狮驼岭遇见了那个正在巡山的妖怪小钻风。于是，就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总钻风。

　　小妖见了孙悟空，大惊道：“我们都叫做个小钻风，偏你又叫做个甚么‘总钻风’！”

　　孙悟空道：“你实不知。大王见我烧得火好，把我升个巡风，又与我个新牌，叫做‘总巡风’，教我管你这一班四十名兄弟也。”

　　那小钻风闻言，即忙唱喏道：“长官，长官，新点出来的，实是面生。言语冲撞，莫怪！”

　　这个小钻风见了长官，即忙唱喏行礼，倒真的是个乖巧机灵的小妖怪。

　　小说第八十二回，孙悟空为了营救唐僧，就让八戒去陷空山打探情况。

　　于是，八戒就变做了个黑胖僧人，摇摇摆摆地走到那两个正在打水的女妖怪面前，深深地唱了个大喏道：“奶奶，贫僧稽首了。”

　　那两个女妖怪见了喜道：“这个和尚却好，会唱个喏儿，又会称道一声儿。”

　　这样看来，在西游的世界里，“唱喏”应当是个十分通行的行礼方式，不管你是人，还是妖。

　　八、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

　　小说第二十三回，唐僧师徒来到了黎山老母所点化的一座庄院门前，等了许久，庄院里却无人出入。

　　孙悟空性急，就跳起身来，进门去看。

　　那庄院是个什么模样呢？

　　只见“原来有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幅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兽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这“石鼓”“春联”，那“交椅”“吊屏”，黎山老母所点化的庄院，分明就是江南殷实人家的样式，让人仿佛回到了徽州春天，那一派迷离的烟雨之中。

　　孙悟空大闹五庄观，是取经路上的一个重要关节。

　　这五庄观虽然地处西牛贺洲，可是，那观里的布局和装饰，却是典型的中式风格。

　　走进五庄观，不但那山门左边的碑上写着“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这十个大字，二门上贴着“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的春联，而且，那向南五间正殿的布置，也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

　　小说写道，那仙童推开上明下暗的雕花格子，“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炉边有方便整香。”（第二十四回）

　　“朱红雕漆的香几”？这五庄观里居然有“朱红雕漆的香几”？有的看官看到这里，可能又要感到奇怪了。

　　因为，“雕漆”是中华民族传统工艺的瑰宝，在明清两朝时还是皇家宫廷的工艺器物，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

　　所以，这样看来，这个远在西牛贺洲万寿山五庄观的镇元大仙，他的审美品味不但非常的中国化，而且还是挺高的。

　　九、文绉绉的黑熊精

　　过了两界山，唐僧和孙悟空师徒俩遇到的第一个妖怪，就是黑风山的黑熊精。

　　观音禅院的金池长老因为贪图唐僧的锦襴袈裟，所以，就想放火烧死唐僧师徒，以图一劳永逸，永得袈裟。

　　不料，这把熊熊大火非但没有让金池长老如愿以偿，反而引来了黑风山的黑熊精，趁乱偷走了这件锦襴袈裟。

　　于是，黑熊精就想开个“佛衣会”，来庆祝一下这个意外之喜。而且，这个不明就里的黑熊精，居然还给金池长老写了一封请帖，想请他来同赏佛衣。帖云：

　　“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感激渊深。夜观回禄之难，有失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各位看官，如果庐主掩卷不说这封请帖的由来，那么，又有谁会想到，这样一封言辞极其文雅的请帖，居然会出自一个西域妖怪之手呢？

　　“侍生”一语，出自《论语》。

　　《论语》在写到学生侍奉在孔子身边的时候，总有“颜渊、季路侍”、“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等语，所以，后世就出现了“侍生”这一名称。

　　到了明清两朝，“侍生”一词就成了官场里后辈对前辈的谦称，而且，一般都是用在名帖里的。

　　比如，明朝王世贞在《觚不觚录》里写道：“相传司礼首监与内阁刺用单红纸，而内阁用双红帖答之，然彼此俱自称侍生，无他异也。”

　　比如，《儒林外史》第一回写道：“（时知县）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帖子去约王冕。”

　　“丹房”，指的是神仙住所。

　　《海内十洲记·昆仑》是这样说的：“碧玉之堂，琼华之室，紫翠丹房。”

而唐朝的曹唐在《小游仙九十八首》里则讲得更为清楚：“丹房玉女心慵甚，贪看投壶不肯归。”

　　“回禄”，相传为火神名，后来引申为火灾。

　　《左传·昭公十八年》写道：“郊人助祝史除于国北，禳火于玄冥，回禄。”魏晋杜预注：“玄冥，水神；回禄，火神。”

　　宋朝朱熹在《答包定之书》中写道：“近闻永嘉有回禄之灾，高居不至惊恐否？”

　　明朝的蒋一葵在《长安客话·卢师山》里写道：“平坡寺既回禄后，荒凉殊甚。”

　　可见，这个黑熊精的请帖写得是极具文采的，可以说是颇得魏唐之风，简直可以直追白居易邀请刘禹锡的兄弟刘禹铜喝酒的名作《问刘十九》了。

　　白居易《问刘十九》诗是这样写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么，作为一个西域妖怪，这个黑熊精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中国文化的底蕴呢？

　　困惑之余，如果我们回过头来再看一看黑熊精洞府的布置：“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

　　读一读黑熊精所写的对联：“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

　　瞧一瞧黑熊精的穿着打扮：“只见那黑汉子，穿的是黑绿紵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一双麂皮皂靴。”（第十七回）

　　那么，我们也就会恍然大悟了。

　　因为，这黑熊精的所作所为，哪里像个妖怪的行止？

　　所以，清朝的黄星周不但在此回的回前总评中这样感叹道：“岂非妖魔中之绝无仅有者耶？”“于西方之怪，吾必以老熊为巨擘焉。”而且，还对黑熊精的这封请帖这样批道：“既与东土相隔万里，定然书不同文，何况怪物乎！此帖却宛然唐风。大奇！大奇！”（黄星周点评《西游记》，中华书局）

　　“宛然唐风”这四个字，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问题的实质所在。

　　原来，在小说作者的笔下，这黑熊精并不是西域的黑熊精，而是一个深深浸润在中华文化之中的小文青。

　　小说中，除了黑熊精，还有两个妖怪也写了请帖。那么，这两个妖怪又是谁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