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艺之前，孙悟空纯厚善良，人畜无害。但艺成之后，孙悟空几乎完全黑化，肆意掠夺，任情滥杀。

所以，孙悟空需要被教育，否则《西游记》便无法成其为经典。

同为孙悟空的领导，观音和唐僧对孙悟空的教育有很大的不同。

唐僧教育孙悟空几乎都是用权威压制，这个不用多说。而观音，尽管比唐僧有更大的权威，但在教育孙悟空时，却是充满了爱。

是观音，教会了孙悟空自爱、对身边的人有爱，对众生有爱。

一

观音让孙悟空学会了自爱。

经过黑风山，师徒俩在观音禅院住宿。金池长老颇为自炫地用上等茶具给师徒俩斟茶，唐僧见了夸赞不已。

金池长老便问唐僧有没有稀奇物件让他观赏一把，唐僧当然说没有。一旁的孙悟空却无法按捺，忙不迭说有袈裟啊。唐僧赶紧制止，但孙悟空不管，自作主张地把袈裟拿了出来，展现在金池长老面前。

那袈裟是佛祖给唐僧的，当然非同寻常。金池长一见就走了心，由此引发一段公案。

后来袈裟被黑熊精偷走，唐僧很生气，早跟你说了不要拿出来现世你偏偏要拿出来，并说要念金箍咒。

孙悟空吓坏了，花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黑熊精，却打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好去找观音。

在观音面前，孙悟空很有意思，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烟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的。”

孙悟空把袈裟卖弄炫耀，他不说。唐僧制止过他，他不说。他把观音禅院烧了，把人金池长老烧死了，他也不说。

总之，孙悟空在撒谎。这确实有点没品，敢做却不当。

但观音有通知前后五百年的法力啊，孙悟空的那点破事怎能瞒得了她？在观音的质问之下，孙悟空这才说了真话。

可离开了观音，一路向西，孙悟空又继续撒谎。

到了五庄观，孙悟空偷吃了镇元子的人参果，

被清风、明月两童子发觉后，却死不承认。

这同样很没品，敢做却不当。

镇元子回来后得知孙悟空偷人参果，又得知孙悟空把人参果树打倒了，马上去追逃跑的四众师徒，又干巴利落脆地把四众师徒抓回五庄观。

师徒逃走、被抓，又逃走、又被抓，最后孙悟空没办法了，只好答应去找人复活镇元子的人参果树。

找来找去最后又只得找到观音。

你看这次，孙悟空就对观音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没再撒谎了。

不撒谎，不说自己都不信的话，是一个人自爱的标志之一。

孙悟空这一次在观音面前不撒谎，并且从此以后，没再在观音面前，并且几乎也没在其他人面前撒过谎。

孙悟空不再撒谎，是因为惧怕观音的法力吗？不全是。

二

在两界山唐僧揭去符咒把孙悟空救出来，孙悟空满怀感激做了他的徒弟。师徒没走多远就碰上六个毛贼，孙悟空一顿棒把他们全打死了。

唐僧自然把孙悟空一顿唠叨，至于孙悟空出于救唐僧的初衷，他完全不理会。而且还直接否定了孙悟空去西天，也就是向善的资格。

孙悟空一怒之下撇开唐僧就走了。

在东海龙王的劝说下，孙悟空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便回去找唐僧。

半途中碰上观音，孙悟空赶紧说了一番话:

“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

很明显的，孙悟空在撒谎。

只说唐僧怪他，却不说他打死六个毛贼。明明是想抛开唐僧，不再做唐僧的徒弟了，却说是“才闪了他一闪”。

但观音怎么处理？只对孙悟空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赶早去，莫错了念头。”就让孙悟空走了。

孙悟空打死毛贼，观音不追究。孙悟空刚被救出来脱了灾，马上又反悔，不保唐僧去取经，观音不责骂。给了唐僧金箍儿，也给了机会孙悟空走正道——观音不放弃。

不追究、不责骂、不放弃，这是不是跟唐僧教育孙悟空完全相反？观音是不是在教育孙悟空的过程中渗透了爱？

打这以后，可以看到孙悟空跟观音的沟通越来越和谐，越来越随性，越来越温馨。

而和谐、随性、温馨，这些东西，一定是有“爱”为前提的。

所以孙悟空之后几乎没再撒过谎——不管是在观音面前，还是在其他人面前。这最主要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惧怕观音的法力，而是观音在教育他的时候，是有爱的。

因为这个，孙悟空学会了自爱。

三

整部西游记里，孙悟空共有两次想对唐僧行凶。一次是在两界山杀死六个毛贼后，一次是在离开女儿国后杀死几个草寇后。

但这两次行凶是有巨大的区别的。

在两界山，孙悟空离开唐僧又回来，被唐僧哄着戴上了观音给他的金箍儿。等唐僧一念咒，孙悟空就头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

吃不住头痛，孙悟空说以后再不敢放肆了，唐僧这才停住念咒。但唐僧刚停下，非常恐怖的一幕就发生了:

孙悟空“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

我们知道只要书上出现“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那在孙悟空面前的不管是人是妖，都必死无疑——这次孙悟空想杀了唐僧！

第二次孙悟空对唐僧行凶时，唐僧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猪八戒去取水了，许久未归。沙僧见猪八戒没回来，唐僧又饥渴难忍，只好也跟着出去寻找。

这时孙悟空的分身六耳猕猴趁隙赶来，捧上一碗水请唐僧喝。唐僧坚决不喝，并再次否定孙悟空去西天取经的资格——赶走孙悟空。

孙悟空就“轮铁棒，丢了磁杯，望长老脊背上砑了一下”。

对于这个“砑”字，我特意百度了一下。它的含义是“用卵石或弧形的石块碾压或磨擦皮革、布匹等，使密实光亮”。

这说明孙悟空尽管轮起铁棒，看起来非常凶狠残暴，但跟打妖怪不同，他的动作却是极轻的。所以唐僧在那一砑之下，也只是“昏晕在地，不能言语”，并没有性命之危。

这里就有了一个巨大的疑点:为什么孙悟空第一次行凶时，算是偷袭了，但唐僧还是立即反应过来，赶紧念金箍咒以自保。

而这一次，唐僧与孙悟空还有非常激烈的对话，既然激烈，本应就有警惕才对。而且孙悟空在行凶之前还非常凶狠地说了一句话:

“你这个狠心的泼秃，十分贱我！”

换言之，在孙悟空行凶之前，唐僧是有非常充足的时间来防御的，但唐僧却没有。

不去进行细致的技术性的分析，我更愿意理解为唐僧相信孙悟空绝不会杀他。进一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唐僧都相信孙悟空不像以前，他已经有了爱。

最起码，唐僧相信孙悟空会爱身边的人。

所以越到后面，可以看到孙悟空确实是越来越会爱师傅和师弟们了。

而这种爱，我觉得孙悟空应该是受观音感化而慢慢习得的。

黑熊精被观音套上了紧箍儿，这才降服了。孙悟空的第一反应是“恐耽搁了工夫，意欲就打”。

那时黑熊精正被观音念咒，正“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这时防御全无。加上孙悟空三番五次打不过他，无法取回袈裟，因为这个他感觉羞侮不说，还挨了唐僧一顿念咒，心里正一股恶气。

这时黑熊精如果真的挨上孙悟空那一棒，你说他还会有命吗？

观音见孙悟空想杀黑熊精，急忙制止，说要留着给她做守山大神。

这只是观音阻止孙悟空杀黑熊精的一个不那么重要的理由。更为重要的是，观音在到了黑风山，见到黑熊精之前，已经下了念头要保他的命了:

“‘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个慈悲。”

观音心想的“道分”应该不是指黑熊精的法力，不是黑熊精所住地方黑风洞的清幽，而是黑熊精行事的底线。

书中没有关于黑熊精杀人吃人的描写，甚至可以认为黑熊精就从没干过这些事，否则怎能瞒得过观音的法眼。

黑熊精确实偷了袈裟，但仅只是偷，他并没有顺带灭口。而看孙悟空，故意把金池长老烧死，又不分好歹在观音面前就把黑熊精的朋友道人一棒打死。

还有，黑熊精已经是毫无招架之力了，孙悟空还要打死他，原因竟然只是因为他偷了袈裟，并且还是在袈裟已经取回来了的情况下！

跟孙悟空相比，黑熊精是仁厚多了。这才是观音觉得黑熊精“有些道分”的原因——观音即使在执行公务时，也是有爱的。

此外还有红孩儿被降服时，观音也特意交待木叉别伤他的性命。

观音对黑熊精、红孩儿的仁慈，一定会在孙悟空心里留下印记。而这种印记，也一定会外化为孙悟空的行为。

所以孙悟空尽管恨唐僧，但却没有起杀心。那时，最起码对身边的人，孙悟空已经有了爱。

四

观音也教会了孙悟空爱众生。

红孩儿先捉了唐僧，再用三昧真火把孙悟空熏得半死。后来红孩儿又把猪八戒捉走，孙悟空无可奈何，只得又去南海请观音。

观音带着装着海水的净瓶，随孙悟空来到了号山。然后唤出号山的土地神，对他们说了一番让孙悟空非常震撼的话:

“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颠峰之上安生。”

孙悟空是什么样的人啊，喜欢的东西，抢就是了，比如东海龙宫的金箍棒和披挂。看不惯的人，打就是了，比如各地的土地神。

不是我同类的，杀就是了，各种妖魔，不管是好是坏，不管有罪无罪。甚至从没杀过人，连要个猪羊还得去集市买的黄狮精。

可观音居然在降妖之前先把生灵都安顿好了才把净瓶的水倒出来。

这一幕是孙悟空从来就没见过的。

对于一身武艺的孙悟空来说，他的世界里只有无情、蛮横和暴力。即使遇到了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唐僧，一开始他也只知道报恩，而不知道“爱”是什么。

没有爱，报恩便会变质。所以只不过是听了唐僧几句重话，孙悟空就想杀掉他。

但慢慢的，在观音的教育下，孙悟空领略到了无情世界之外的爱。爱，让他温暖、让他柔软、让他不舍。

他温暖，所以他拒绝了谎言的冷酷，自五庄观之后几乎没再说过谎言。

他柔软，所以他在第一次被赶回花果山，又被猪八戒请回去的途中，怕自己不干净，唐僧见了不喜欢，就特意洗了个澡。

他不舍，所以哪怕是分身的六耳猕猴，面对唐僧的无情冷酷，也不愿痛下杀手。

在看见观音倾海水之前先救无辜生灵的慈悲之后，孙悟空慢慢的也有了一颗慈悲之心。

第七十六回，孙悟空抓住了象精，猪八戒过来对着象精举钯乱筑。孙悟空赶紧制止:

“不好！不好！……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

孙悟空嘴里说的是怕唐僧怪罪，但心里闪现的，恐怕是观音救无辜生灵那一幕吧。

如果这个情节不够有说服力，那看第八十一回。

孙悟空说要去捉妖，就是捉老鼠精。唐僧的反应呢，又是说自己病着没人服侍，又是说万一降不住妖会反而会害了他，又是说要存心、要忍气。总之，就是不让孙悟空去降妖。

但孙悟空坚持要去，理由只有一个:老鼠精吃了人，他要去救人。

这时，孙悟空心里即使有功名，但更多的，恐怕又是观音救无辜生灵的那一幕吧。

再看第78回，比丘国国王要取一千个小儿的心肝作药引子。孙悟空得知以后，二话不说就去搭救。

如果没有观音救无辜生灵的那一幕，恐怕孙悟空也难那么决断吧。

五

“佛渡众生”也可以说成“佛爱众生”。

可没有自爱，没有对身边的人的爱为前提，众生之爱便无法具体。

而没有具体对象的爱，注定是邪恶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