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镇中学，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中学的人。

我们那个村庄，叫山坊，当年上山下乡，就因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名，在地图上就被两个知青一眼相中。他们以为山院有大片山房书院之类的古代建筑，至少有座把考究的亭台楼阁，甚是向往，到山院一看，傻了眼，没有一幢像样的房子，从山头鸟瞰，二十余幢老旧的木屋，像二十余堆风干的牛屎，七零八落在逼仄的盆地里。

山坊是全镇最为偏僻的村庄，坐落在大山深处。那时的大山，没有遭到任何破坏，树木密密麻麻，树冠厚如棉絮，大晴天感觉不到阳光的热度，隧道般昏暗的羊肠小路上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扑哒扑哒的响声，好像后头有人在跟踪追击，还要防备窜到路上的野兽，非常恐怖。

一次，返校路上，一条蛇和一只鹰，在路中间激烈博斗着。蛇有刀柄粗扁担长，鹰有蓑衣大。蛇的身子剧烈翻滚着，鹰的翅膀奋力拍打着，惊天动地惊心动魄。几分钟后，鹰战胜蛇，叼着还在扭曲的猎物，直升飞机般腾空而起。

不知哪来的胆量，我突然猛然大喊大叫起来，受惊的老鹰松开爪子，大蛇像一段绳子掉了下来。

还有一次，两头长着筷子长、拇指粗獠牙的大野猪，一前一后，中间是一群小野猪，大摇大摆向我走来。看到我的时候，野猪停了下来，大野猪晃动着脑袋，吭哧着尖嘴，看着我，骚气扑鼻。我紧张几乎停止呼吸，冷汗直下，差点吓晕过去。好在野猪看了我几眼，没有继续往前，晃晃荡荡进了林子。

最恐怖的是一种像人又像熊的野人，我们叫它人熊。

人熊是一种人形多毛、青面赤须、以人畜为食、凶狠残忍的怪物,遍体毛色漆黑，不仅脖子长，后肢也比普通黑熊高，力大无穷，海碗粗的老树，嘴一咧牙一龇，说拔起来就拔起来，遇到人便人立而起，穷追猛扑，吃人不眨眼，吃肉不吐骨头。

人熊追到人后，并不立即吃掉，把人笑晕过去，而是用前肢抓住胳膊狂笑不止，笑得树叶簌簌发抖地面微微发颤。笑够笑过瘾了，才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啃掉脑袋。别人是吃一堑长一智，村人是掉一脑袋长一智，独自穿越深山老林的时候，胳膊上套一竹筒，一旦遇到人熊被追上，它抓住的就不是胳膊而是竹筒，人可趁机脱身。人脱身后，人熊却浑然不知大笑不止，等它笑够笑过瘾反应过来，人早已跑远。

据说清朝年间，山坊曾经发生过人熊吃人和吃牛的惨事，之后再无人熊踪迹。人熊虽然从山院消失，却一直储存在山院人记忆里，哪个孩子哭闹不止，大人吼一声“人熊来吃你”，立刻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一声。

村人坚信并迷信，人熊一定躲在深山老林某个角落打盹，等到天下出现乱象，窜出来吃人食牛。

村子通往镇子漫漫三十里山路，好比天上垂下的两根绳索，结头是高高山顶上的垭口，垭口常年穿梭着强劲的山风，好像有无数辆高铁动车交叉穿过。垭口是个分水岭，这头连着村子，那头连着镇子。

林深路长，给我三个豹子胆，也不敢独自行走，只得由父亲接送。

我每周回家一次，周六回家父亲到垭口接我，周日返校再送到垭口。过了垭口，森林不那么茂密了，村子却密集起来，我不那么害怕了。

初二下学期开学不久，也就是我十三那年，父亲上山打猎，不慎摔断小腿。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这一百天里，父亲是没办法接送我了。母亲身体不好，胆子又小，送不了我。

换成别人，也许就此辍学，我不会，我太喜欢读书了。为了读书，哪怕路上被人熊吃掉，也要勇往直前。话虽这么说，我心里其实挺害怕的。父亲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就鼓励我说，人熊只是个传说，拿来吓小孩子的，村里从来没人见过人熊，人熊毛也没见过，你心里不去想它，就没有人熊，就不会害怕。你还记得吧，你六岁那年，我连夜把你从镇子背回家，也没碰到人熊。人都是自己吓自己，什么妖魔鬼怪，全是瞎编的。

我六岁那年，父亲带我到镇上走亲戚，当晚，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乱，哭着闹着，死活要回家，哄了半夜哄不住，用人熊吓我，也不起作用。要是别的父亲，要么打我个半死，要么不管我，任由我闹去，闹累了，自然就安静了。我是独子，父亲视我为掌上明珠，心疼我，竟然打着火把，连夜把我背回家。

我其实不是困睡着的，而是吓睡着的。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一进入深山老林，我就闭上眼睛，整张脸紧紧贴在父亲背上，恨不能贴进肉里，嘴里不停嚷着，爸，我怕，会不会碰到人熊啊。

父亲说，你紧紧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过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怕了。过了一会儿，我果然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快到家了。

话虽这么说，我依然害怕，父亲还是不放心，买了一封一千响的鞭炮给我，说，你实在害怕，就放一颗炮。那时最响的鞭炮是一万响，上了二百响的，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大炮，俗称干子；下层是小炮，俗称细子。

父亲买的是一千响，一千响有筷子长，十几颗干子，几十颗细子。为了方便我点炮，父亲还把他心爱的汽油打火机，送给了我。山院除了生产队长，只有父亲有汽油打火机。

我每走一两里路，放一颗细子，每走三四里路，放一颗干子。还别说，鞭炮壮胆效果明显，细子一响我胆量激增，干子一响浑身是胆。带上鞭炮以来，再没有遇到野猪，也没有遇到搏斗在一起的鹰和蛇。

当然，天上的鹰经常看到，如果它飞得很低，我就故意放一颗干子。滑翔中的鹰，听到鞭炮声，翅膀猛地一颤，振翅飞高飞远。

放了十封一千响鞭炮之后，我终于炼出胆量，不用放炮，不用父亲接送，也敢独自行走，颇有林深路长，我自闲庭散步之风度。可是，我才无炮行走才两次，就出事了。

那些天，靡靡细雨下个不停，浓雾笼罩四野，林海视线不到十米。去校路上，行至林海最密路段，我发现路边一块石头上，侧身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似人非人的家伙。说他似人，是因为四肢身材酷似人形；说他非人，是因为没有穿衣服，全身是毛。

自上中学以来，路上只碰到两次人。除了赶集，平时路上基本碰不到人。偶尔碰到个把人，禁不住百感交集，即使是陌生人，也倍感亲切。仿佛他乡遇故知，犹如黑暗见光明。

赶集的人天没亮出发，下午一两点返程，如果集日恰逢周六或者周日，周六我跟他们一起回家，周日跟他们一起返校。

当我一个人敢独自行走之后，就不跟他们一起走了，总想早点回家晚点返校。那时的周末，是一天半制，周六上午要上半天课。周六上午一放学，我连饭也不吃，迫不及待往家里赶。周日在家吃过午饭，才启程返校。

就在我止步不前，揣测是人还是鬼之际，那家伙突然偏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看不得了，我全身汗毛倒竖：妈吔，人熊！

我扔掉背包（包里装着大米和熟菜，那是我一周的伙食），转身往回跑。

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平路少而短。当时我正走在一段长达八里的长坡上，往镇子方向是上坡，往村子方向是下坡。我多次听大人说，遇到人熊，一定要往坡下跑，人熊头发长，下坡下垂遮住眼睛，看不清路，踉踉跄跄，跑不快。千万不能往平路特别是坡上跑，这时人熊头发甩到脑后，视野开阔，莫说人，兔子都能撵上。

大人的谆谆教诲，我牢记脑海，一遇人熊，条件反射般往回跑，逃跑动作虽然严重变形，方法和方向却无比正确。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逃命过程啊，身前仿佛山崩地裂，身后犹如巨石滚滚，不知跑了多远多久，鞋跑掉了一只，趾甲撞脱了两片，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头。猛一抬头，乌拉，到家了，我大叫一声妈吔，晕倒在地。

一个多时辰后，一个身材魁梧长发披肩、胡子眉毛一大把、穿着黑色呢绒卫生衣的乞丐，来到村子。已经苏醒过来的我，两眼发直，嘴里不停叫着人熊。当乞丐来到我家乞讨时，靠在母亲怀里的我，电击似地浑身发抖，歇斯底里起来，人熊，人熊来了，救命，救命啊，然后挣脱母亲怀抱，向坡下跑去。

我家坐落山腰，出门就是坡，十分有利于逃避人熊。

父亲原以为我真碰上人熊，一听我叫乞丐人熊，一下明白过来，拳脚并用，把乞丐打了个半死。要不是母亲拦住，差点一铳轰了乞丐。

我从此神经错乱，看到长头发女人，惊恐万状，大叫人熊来了，择下坡路狂奔。母亲把长发剪了，求爷爷告奶奶并请客送礼，让村里所有长发女人，把头发剪短。

那阵子，我噩梦不断，几乎每晚梦见人熊，各种各样的人熊，成群结队的人熊，撕咬吞噬着我。我在梦中发出的惊恐喊叫，穿过破败的屋顶，像一架中弹的战斗机，将村子宁静的夜晚撞得粉碎，引起狗们的强烈共鸣。

辍学休养了半年，其间做了两场法事，我才渐渐恢复正常。

我虽然恢复正常，并未完全正常。去校和返家路上，不用父亲接送，也不用放炮壮胆，但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死活要在胳膊上套两只竹筒，走出林子的时候，取下竹筒藏进路边草丛，返家时走到这里套上竹筒，一直套到家里……

原先每走一两里放一颗鞭炮，现在每走七八步敲一下竹筒，放炮是为了壮胆，敲竹筒却不是，那是为了什么？为了驱赶人熊！

关于人熊，还有一个传说。人熊吃饱了，除了打盹，最喜欢玩一种游戏，人一样站立在毛竹前面，用前右掌或者左掌握一根棍子（有时用石块）敲打毛竹，就像鼓手打鼓一样，乐此不疲。另外，人熊听到敲打毛竹的声响，必然附和对敲。

深山老林里听到持续不断的敲竹声，十有八九是人熊在敲毛竹，这时你要么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加快脚步，要么跟着敲，与人熊打擂台，人熊败了必然落荒而逃，赢了循着声音嗅着气息，迅速扑到面前将你吃掉。

人熊的嗅觉异常灵感，比猎犬还灵敏。

一般情况下，只要体能充沛，人总能打败人熊。因为人比人熊聪明，人熊虽然懂得使用工具，却只知道用一只熊掌握着棍子或石块敲打一根毛竹，人则双手握棍敲打距离一米左右并排的两根毛竹，效率至少是人熊的两倍。

败下阵来的人熊，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发出绝望瘆人的嚎叫，有的还会跳崖自杀。别看人熊那么强大，却是输不起的货色。

胳膊上套竹筒，一是被人熊逮住有利于脱身，二是方便敲打。双手互敲胳膊上的竹筒，比双手握棍互敲两根并排的毛竹更响更有效率，至少是人熊的三倍。

我依然相信人熊的存在，但是经过两场高规格高水平法事的洗礼，体内好像多了一个豹子胆，觉得人熊没有那么可怕。遗憾的是，无论我怎么敲打竹筒，始终未有人熊回应，难道人熊真的只是个传说？

就在我越来越怀疑，快要不相信人熊存在的时候，那天返校路上，砰砰砰，前方突然传来越来越猛烈的敲竹声。刹那之间，感觉全身毛发和细胞都倒竖和炸裂开来，我像打了三头公鸡血似的，一边敲打竹筒一边往前冲，一会儿人熊占上风，一会儿我占上风，成胶着状态。

我越敲越勇越冲越快，很快上风，见到人熊时，我正奇怪它落败了怎么还不哀嚎着逃跑，仔细一看，竟然又是那个乞丐，他已经有气无力几近虚脱，但依然咬牙切齿坚持着。

我大叫一声，举起胳膊猛虎般扑向乞丐，乞丐此刻反应极快，哀嚎着滚下山坡……

这么多年过去，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乞丐为什么要模仿人熊敲毛竹，他是在报复我呢，还是像之前的我一样，神经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