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

群山丨存文学中篇小说独龙江的麦子三

发布时间:2023/1/7 0:14:36   
                            

作者简介

存文学,国家一级作家、编剧,现为开明文学院院长,昆明电影电视家协会主席。已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中国作家》《钟山》等刊物上发表多部中长篇小说,已出版文学作品20部,长篇小说《碧洛雪山》《望天树》被翻译为西班牙语,应邀到墨西哥、智利、阿根廷、哥斯达黎加等国大学举办文学讲座,参加过多个国际读书节。文学作品荣获第三、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电影作品《碧罗雪山》《阿佤山》在第1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台湾第47届金马奖、澳大利亚悉尼国际电影节、美国旧金山中美国际电影节和埃及、伊朗国际黎明电影节、英国伦敦第5届万象电影节、中国第18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等国内外电影节上获得28项大奖。编剧多部电影和电视连续剧。

3

五月底,在阵阵轰隆的崩塌声之后,高黎贡山顶的冰雪融化了,封闭了几个月的独龙江峡谷,不时也能听到汽车喇叭的愉快声音了,据说,最先开进来的是一辆摇摇晃晃的邮车,上面堆满了积压下来大半年的报纸和信件,紧接着就是送给养的军车。

得到开山的消息,阿布秀的舅舅去了一趟乡政府,回来的时候,给阿布秀带回了一个厚实的蓝色大信封,阿布秀的舅舅逢人就讲,自己的侄女收到了一个能装进几瓢包谷子的大信封。听说阿布秀收到了一封神奇的大信,寨子里的人都来观看稀奇,因为在此前的几代人中,寨子里没有人在外面工作,就没有人家收到过任何的信件,别说大得能装下几瓢包谷的大信。这天晚上,寨子里的人几乎都集中到了阿布秀家。

吃过饭,洗了碗,阿布秀找来剪刀,当着大家的面,十分小心地把信封铰开了,哗一声,从里面滑出了一张张彩色的纸片,它们落叶般地飘落到了面前的地板上,大家凑上去一看,是女作家钱丽为大家拍的照片,里面还夹了一封信,她要阿布秀把照片分送到各家去,除了全家照外,那几个纹面女每人都得到了一张放得十几寸宽的大照片,几个纹面女拿到照片后,相互交换着看了又看,她们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想不到,城里人的相机,会把人变得更加漂亮。

在信里钱丽莎还告诉阿布秀,过些日子,她和高明还要来,准备住上几个月,把独龙江所有的寨子都跑遍。

这些天,寨子里都浸泡在喜洋洋的气氛中,家家户户都把钱丽莎寄来的照片贴在了大门板和板壁上,还把外寨的亲戚叫来参观,外寨的亲戚看了,非常羡慕。

李老师说,其实,要把照片装在玻璃框子里保护着,要不,烟熏火燎的,不用几个月这些照片就模糊不清了,他特意写信给外面的朋友托他们做了二十多个框子,朋友想得周到,他们知道独龙江雨水多,潮气大,不但在框子外衬了层玻璃纸,还在里面多放了袋防潮剂,这样既可以防止灰尘和蜘蛛,还不会发霉变坏,最重要的是不容易打碎。李苍山亲自到每家人的屋里,给他们装上了框子,他做了这么件大好事,寨子里的人自然十分感激,每家人都拿出了50元钱来给他,他坚决不收,每家人要送他一只鸡,他也不要。

独龙江人的日子,永远不紧不慢地过着,天空碧蓝,江水发翠,草旺林深,鹰飞鸟鸣,雨水按时到来。

阿布秀放牧的山羊添了8只小羊,其中6只,是舅舅家的母羊生的,另外两只是自家的那只花脑门的母羊生的双胞,这样一来,阿布秀放的羊就增加到了26只,舅舅要把其中两只给阿布秀家,作为她放牧的回报,她放牧的任务就自然加重了,不过,她十分乐意。

李苍山接连收到了家里的几封来信,在信里,父母老老在催促他,要他一定在放暑假的时候回家一趟住上些天,他知道,父母一直在为儿媳的事操心着呢,说来也是,要是自己一直在独龙江做小学老师,错过了大好时光,难说就得打一辈子的光棍,因为外面的教师根本就不愿意进来,乡政府机关有几个姑娘,也是名花有主了,她们只是在这里过渡上一段就走人了。说来,纵然他回到大理老家,找个有工作的根本就不可能。他知道,大理的旅游业发展兴旺后,漂亮的姑娘早到城里做了导游或做起了小商品的生意,就是在家的,也打整了屋子,搞起了乡村农家乐,对一个藏在独龙江深处的人,她们是根本不会感兴趣的。真要找个家乡的姑娘做媳妇,唯有一条路,就是放弃独龙江的工作。但是,他又丢不下那些小学生们,几年下来,他对这片明净的山水也有了一种依恋。

晚饭后,挎上手风琴,到阿布秀家坐一坐,已成了李苍山的一种习惯,他来来回回走的这条小路,也成了阿布秀放羊回家的必经之地。每天,他都要与阿布秀见上一面,要是某一天有事耽误了,他就仿佛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他想,这是不是爱呢?要是他和阿布秀真的恋爱上了,别人会不会说,他这个做老师的有些不正经呢?又想,对阿龙的死,自己是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要是把阿布秀娶了做了媳妇,自己就可以担起对她们母女的一份义务来,实话说,在他见过的独龙姑娘中,阿布秀应该是最漂亮的,绝不亚于一个红白烂灿的大理的白族金花,独龙江的女孩上学年龄都比较大,算来,这一年,阿布秀该是19岁的大姑娘了,19岁的姑娘,正是一只娇嫰的白鹇鸟啊。于是,他对阿布秀有了信心,动了这个念头后,他和阿布秀交往的心更切了,放了学他就不由自主地到山上去,迎接放牧归来的阿布秀。

独龙江晶莹的雨水,抽出了阿布秀的一身好条子,到了她面前仿佛能听到她拔节的声音,她往放羊的坡上一站,坡上就多了一株生机勃勃的野樱花。

李苍山心里的田野被烧得一片彤红。

这天,傍晚时分,还不见阿布秀吆着羊群从校门前经过,李苍山有些慌了,从柴垛上抽了一根栎木树枝攥着,急忙向后山的小跑去,昨天晚上,在阿布秀家,她告诉过放牧的地点,他一口气,呼哧呼哧地跑了两里多的山路,他攀爬上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听到了一阵粗重的吼声从不远的山洼里传来,迎面刮来的山风里除了羊膻味,还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野兽气息,他想,遭了,阿布秀一定是和野熊遭遇上了,他纵身一跳,边跑边大声叫着:“阿布秀,别急,我来了!”

这天下午,就在阿布秀要回家的时候,突然从水冬瓜树林里,窜出了十几只黑熊,山羊一看,惊恐万状,急忙跑到了她的身边,阿布秀毫不犹豫,提起木棒就迎了上去,为了防止黑熊爪子抓伤自己,她把蓑衣披在了身上。

一群刚从缅甸的山林里过来的饿熊,看到一只只肥硕的山羊,它们一只跟着一只地扑了上来,第一只走在最前面的大公熊没有料到身上竟被接连挨了几大棒,它愤怒地嗥叫着,直立起了身子,抬起毛森森的大手掌,它想劈头盖脸地打下去,谁知,就在它挥掌的时候,阿布秀急忙往地下一蹲,公熊扑了个空,它不服气,移动着粗大的身子,朝着阿布秀压了下来,这时候,阿布秀早把手里的木棒直杵在地上,低着头,紧紧地撑住手里的木棒,公熊往下重重地一压,它的胸口正好顶在了坚硬的木棒上,对于熊来说,胸口可是个致命的部位,这硬梆梆的一顶,直把公熊弄得喘不过气来,它大叫一声,无奈地退了回去,其它的熊被镇住了片刻。之后,其它的熊恼羞成怒,把阿布秀围了个团,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安危了,她心里只有那群身边的山羊。黑熊在她的身边围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厚墙,一股腥臭的鼻息和嘴巴里涌出的泡沫,不断地喷到了她的脸上,真是一场恶战,阿布秀不停地转着圈,挥舞着大棒,她越战越猛,大吼着一棒接着一棒地打下去,不用看,从嘭嘭的响声中,她就能感受到每一棒都落到了熊的身上,黑熊的几次进攻都被打退了,就在黑熊将要发起新一轮攻击的时候,李苍山赶到了,黑熊一看势头不对,灰溜溜地逃了。

看到李苍山,阿布秀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这时候,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李苍山轻轻地拍着她说:“别怕,老熊逃走了!”

低头一看,满地都是一绺绺从蓑衣上落下棕毛和黑熊身上掉下的毛发。阿布秀披在身上的蓑衣已被抓拉得破烂不堪了,好在,她的身上竟然没留下一道被抓伤的痕迹。

这天,李苍山帮着阿布秀抱着一只吓软了腿的小羊回家,半路上,遇到了前来寻找阿布秀的舅舅和阿妈,他们一看,明白了一切,阿布秀的妈和舅舅对李苍山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水到渠成,在阿布秀家的火塘边,李苍山对她的阿妈说出了要娶阿布秀做媳妇的想法。

其实,阿布秀的妈,虽然早就看出了些端倪,但一旦证实了,她还是有些忧虑,她用独龙话对李苍山说:“老师,你是外面长得的,是吃过麦子的聪明人,阿布秀是吃包谷长大的,脑子里蒙着一层雾水,她配不上你啊。”

“大妈,阿布秀是一个善良勤劳的姑娘,流过心里的都是清亮的江水。”

“你是外来的白族伙子,到时,要是你把她带了出去,只怕我落得母鸡抱鸭一场空的下场啊,你是知道的,阿布秀的舅舅也没有娃娃,以后还得依靠阿布秀,唉,要是阿龙在,事情就好多了。”

“大妈,不会的,我的根都扎进了独龙江的土地了,我是不会轻易的拔腿走的,要是你答应了,我会担起家里的一切的。”

阿布秀的妈看看李苍山,又看看阿布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你们真成了一家人,要知道你们的负担重啊,你们一个人身上得背起两家人的背篓,一颗心得操两家人的事情。,阿布秀的舅舅和舅妈,真不知道是谁出了毛病,两个好手好脚的人,就生不下一男半女来。”

事实上,阿布秀的妈,为自己的女儿能找到这么个好女婿,她是蛮高兴的。

暑假的时候,李苍山带着阿布秀回了一趟家里,父母看了,直说好。

过了两年,阿布秀放牧的羊群,一下增到了39只,有几只母羊已经怀孕了。

很快又要到十月底了,李苍山给父母去了信,要他们进山来参加婚礼,父母担心进来后大雪封山,就不来参加了。

阿布秀要李苍山给两位作家写了信,在信里,他告诉作家,寨子里已经通了电,独龙江上架了一道水泥桥,公路从乡政府孔当一直可以到寨子,作家很快回了信说,到时,他们两口子一定要来参加婚礼。星期天,李苍山去了一趟县城,除了买回了一套崭新的铺盖,还拉回了一套太阳能设备,他利用课余时间在阿布秀的门口的樱桃树旁砌了一个洗澡间。

自从阿布秀的舅舅的瞎了一只眼后,他不再到独龙江去了,有人提醒他说,到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孩子肯定是逮了水獭,杀生太多的缘故。只是他还时常到崖顶去寻找些母猴来红时躲在一旁,流下的猴竭,干这样的营生不犯杀生,还能给妇女带来好处,做起来就心安理得。这一年,他总算把贷款还清了,总算他松了一口气,加上侄女的婚姻有了着落,他的心里荡满了春风。

这天,晚上,阿布秀的舅舅到家里来,看到李苍山在就对他说:“听说,外面的医生可以给瞎了的眼睛安上假眼。”

“其实,我都打算这样做了,下次我带你到大理去,这样的手术不用到昆明就可以做了。”

“不是说假眼是用狗眼来换上的,要是这样,到了晚上眼睛会不会发出光来。”

李苍山忍不住笑了:“舅舅,这都是胡说的,哪有把狗眼放到人身上的事,眼珠子坏了,不论是人的还是狗的,都放不了光了,安上假眼,也只是为了好看,一个玻璃珠子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

“想来也是,要不,有只瞎了的眼睛,娃娃看了肯定会吓着的,有一只眼,省着用也够了。”

为了不耽误给学生上课,李苍山把婚礼选在星期六的下午。

星期五下午,小学生刚坐进教室,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声音,小学生好奇地把眼睛转向了教室外,寨子里的公路修通后,这是第一辆到来的车子,看一个个学生都是心猿意马的样子,李苍山也无心再讲课了,把教鞭一挥,大声宣布:“下课,看车去!”

“哇!”一声,学生们涌出了教室。

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在阿布秀的家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辆牧马人,从车上下来的,正是从昆明来的两位作家夫妻,和上次带来的那位独龙人向导。

看到李苍山带着学生来看车,高明对他说:“要是我没有说错的话,明天要做新郎官的就是你吧。”

李苍山笑笑回答说:“就是,就是。”

钱丽莎的目光在李苍山的身上盯了一会,微笑着说:“看来,李老师也是个实在人,我们的阿布秀是带着瞄准器看人的,不过,你可要好好对待她呀,要是欺负了她,我们可不答应哟。”

李苍山脸一红说:“当然,当然。”

高明问:“怎么不见阿布秀呢?”

“她上山放羊去了。”

高明用赞扬的口气说:“还真是一对劳动夫妻,明天就要结婚的人,还上课的上课,放羊的放羊。”

越野车上的后备厢和后排坐上,堆满了大米,面条,面粉,衣物和其他生活用品。看来,这对作家夫妻不到来年的五六月大雪融化后,肯定不会不出山了。得到阿布秀要结婚的消息,他们还特意准备了大红缎子的蚕丝被作为礼品。在阿布秀家,作家夫妻说好了,明天的婚宴,高明蒸几笼麦面馒头,钱丽莎做一道她最为拿手的黄焖鸡,事实上,他们事先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从昆明带来了两只大蒸笼,发酵用的面粉头子,以及山奈、茴香、草果、桂皮、花椒、酱油、老姜、料酒之类的调料品。

一大早,阿布秀家门外的野樱桃树上,有成群的小鸟飞来,唧唧咕咕地叫了一阵。

作家夫妻听到阿布秀母女俩起床的响动,也起了床,站在楼口一看,东方的山顶的树梢已被朝霞烧红,看来还真是个好日子。按照昨天说好了的,高明得赶快把昨天晚上发在盆里的面粉揉好,做了馒头放到蒸笼里,钱丽莎就到小学面前的空地上给寨子里抱鸡来的人开钱,她要给每只鸡多增加10元,寨子里的人不干,他们说,还是和两年前一样50元一只。

钱丽莎说:“外面的物价一直在涨,你们怎么还这样死脑筋,钱多了不害人呀。”

开小卖铺的白建珍说:“不管你们外面怎样变,我们独龙江有自己的规矩,政府说一只鸡50,就50,政府没有说多收10元呀。”

钱丽莎没有再坚持,他一共买了60只鸡,让大家一起帮着宰杀了。

阿布秀和李苍山的婚礼,成了独龙江近年来最热闹的大事,来的人很多,寨子的老老小小毫无遗漏,外寨的三亲六戚都来了,几家在缅甸的亲戚,也带着最好的董棕粉来了,村完小的校长把16个教师全部带来了,李苍山的45个学生也全部来了。

除了60只鸡,阿布秀的舅舅把家里的催胖的两头猪也吆来杀了,本来,寨子里每家人都凑了钱,从隔壁的寨子买来了一头独龙牛,要照独龙人的风俗把它镖了。

听说来了独龙牛,作家夫妻都跑到寨边去看,这是头身躯庞大的通体褐亮的公牛,独龙牛已被人们用几根粗大的藤子,结结实实地捆绑到了一个木桩子上,绝望中的公牛,两只后脚不停地往后刨着土块,双眼喷出愤怒的火焰,怒视着一群手持镖子的男子汉。

两位作家第一次见到体型如此高大的黄牛,心里有些不忍。高明说:“简直就是一头伟岸高大的野牛英雄,和昆明圆通山动物园那头黄野牛没有什么区别。”

李苍山点点头说:“据说,还真是驯化不久的一个品种,它们还保留着满身的山野气,主人从不把它们吆回家,都是放在山里散养的。”

钱丽莎惋惜地说:“既然这样,就别镖了吧。”

李苍山点点头对围着的独龙人说:“大爹,大叔们,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独龙江牛是我们独龙江独有的,是国家的珍稀品种,就把它留下作来做种牛吧。”

有人说:“不知道肉够不够吃?”

“足够了,两头猪,还有几十只鸡。”

阿布秀走到拴牛的木桩面前,把叮在这头公牛眼角上的几条蚂蟥扯了下来,用脚在地上一搓,鼓胀的蚂蟥发出了啪啪的炸裂声,公牛的眼角上,立即淌出了道道鲜红的血流,阿布秀在旁边的地上掐了几片艾蒿叶,揉了揉擦在了伤口上,血被止住了。

独龙牛似乎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出现了转机,眼里的火焰收了回去,放出了一束温顺。

独龙牛是被李苍山亲手割断藤子放了的。公牛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它撒开蹄,一阵风似的冲上了后山坡,到了坡顶,回过头来对着寨子长长地叫了一声。

这天,为了阿布秀的婚礼,一早起来,她的舅舅就把家里拿把用来割棕的钢刀,磨得锋利雪亮,让老婆把自己的一头乱发剃得白光光的,并用块红头巾包了,透出了一身的喜气。

因为这天来做客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大概有多人,寨子里的各家都把饭桌抬了来集中,一张接着一张的摆放在校门口的空地上和阿布秀家门前的公路上,看去和红河一带的哈尼族长街宴,毫无区别。

高明的馒头做好了,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大箩雪白的大馒头,钱丽莎请人在校门前的空地上,用三个大石头搭了个临时的灶台,把一口二尺宽的大铁锅放在上面,黄焖鸡揭开锅的时候,随着一股乳白的蒸汽升起,香气很快就扑进了人们的鼻子,直冲上天,寨子里的人说,这是他们闻到的最香的鸡。

焖了一大锅,把它铲起来,放到一只不锈钢的大锅里,盖了盖子热着,钱丽莎接着又炒焖了第二锅。

上菜了,人们用小木盆装了鸡分到每一桌,大锅里还剩下大半锅,高明要大家吃了再添,反正多的是。人们坐下吃饭的时候,有两只头顶上飞过的鹰,突然一只接着一只的从空中直插下来,爪子一擒,从大锅里抓起几块鸡肉,又呼啸着冲上了天去,掉下了些淋淋漓漓的油滴,直把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巴。

大家都说,天上的雄鹰定是被黄焖鸡的香味吸引下来的。其实,天上的鹰肯定是饿坏了的,独龙江的麻蛇虽多,无奈林茂草深,纵然天上的鹰发现了地上的蛇鳞光闪动,待它们俯冲而下时,蛇早已抽身,没入了草丛,鹰就只能逮些树上的小鸟和木楼附近那些疏忽大意的家鸡,有这么个大饱口福的机会,它们岂能放过。

这天,黄焖鸡揭锅,一股香气飘来的时候,阿布秀的妈看到,家门前的那棵野樱桃,一根根枝条都朝着气味升起处频频招展。阿布秀听了,对妈说,天上的雄鹰都吃到黄焖鸡了,这棵在我们家门前守了几十年樱桃树,肯定也想吃上几坨肉呢。于是,她拿了一只小篾盒,用筷子夹了几个小鸡腿放好后,把它用根麻线吊挂到了树枝上。

第二天起来,一看,篾盒子还在,鸡肉却没了。

阿布秀的妈说,樱桃树是在下半夜吃的鸡肉,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啃咬骨头的声音。

这天,李苍山把吃剩的馒头用筷子戳了挑着,让外寨的学生每人带回去了两个。

三十多个小学生,把麦子做的馒头高高地举在头上,得意地挥动着,在他们看来,举着的不是馒头而是一面面旗帜。在老师的注视下,他们唱着歌,走出了寨子。

山地小河边,

樱桃花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为了叫阿布秀的妈放心,李苍山把新房设在了阿布秀的家里。

参加阿布秀的婚礼后,两位作家就带上向导往香菇的深处去了,因为公路到了阿布秀的家门前就没有往里,他们就把车子停在了门口,带来的东西就搬到了阿布秀的家里,他们说,向导给他们带的东西用完后再返回来取。阿布秀算了一下,里面还有二十多个寨子,他们出来的时候,肯定是半年后了。

婚后的第二天,阿布秀就上山放羊了,30多只大山羊都戴上了小铃铛,阿布秀的赶着羊到哪里,哪里的林子就多了一条铮铮淙淙的溪流,下午放了学,李苍山就朝着响声寻找她去。

是个星期天,吃过早饭后,李苍山挎着手风琴,带上两只猴子,阿布秀在背篓里放了一把小锄头,还放了袋炒好的苞谷花,他们一起吆着羊群来到了崖下的灌木丛。

两只猴子一看,到了熟悉的地方,朝着崖上叫了一阵,几分钟后,就有一群猴子从崖上下来,李苍山和阿布秀把带来的包谷花撒到了地上,猴子们相互争抢着,两只小猴子,没有去抢食,它们在一旁看着同伴们在津津有味地嚼着。待它们吃好后,两只猴子也加入了猴群攀上崖去了,它们再回来,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李苍山拿出小锄头,在面前的地上挖了些鸡刺子和牛蒡子根,独龙江的鸡刺子,枝壮茎粗,野牛蒡子,叶肥根胖,到了十月,是它们的吸纳营养最为富足的时候。不一会,他就挖出了一大堆手臂粗的根,他挑了一根鸡刺子根,抓了一把草把上面的土抹了,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之后,把它递给阿布秀。

阿布秀握着鸡刺根,不解地问:“李老师,你要挖这么多的根回去做什么?”

李苍山把嘴里的鸡刺根吃下后,笑着说:“你还整天老师,老师的,我不是成了你的男人了吗,以后就叫苍山吧。告诉你呀,这入冬的鸡刺子和牛蒡子还真是个好东西呢,它赛过了人参,女人吃了暖身子,男人吃了升大阳,用它来煮鸡,又香又甜,生吃了比萝卜还解渴,你们独龙江人放着山珍不吃,让它在山上疯长,真是可惜。”

这天,他们把这些根背回去,杀了一只鸡一道煮了,把舅舅和舅妈都叫来吃。

据说,舅舅和舅妈吃后,就上了瘾,舅舅每天都要上山挖些来煮吃,半年后,舅妈居然怀孕了。舅舅喜滋滋地跑到学校问李苍山。

李苍山说:“舅舅,其实道理也很简单,过去那些年,你的身子常年泡在冰冷的江水里,下边的麦种都被泡凉了,怎么能发出芽来,这些年,你很少下水了,又吃上了鸡刺和牛蒡根,暖了身子,壮了大阳,能不怀上孩子吗?”当然,这是后话。

有男人和她一道放羊,阿布秀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看到李苍,躺在草地上,他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打着浅浅的鼻息,大腿上枕着的是自己的男人,她兀自笑了,这一笑,两个小酒窝里盛满了蜜汁。

一只公羊追逐着一只发情的小母羊,小母羊咩咩地欢叫着,跑到了他们的一蓬刺莓丛面前,公羊把两条腿搭到了小母羊的背上。阿布秀看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李苍山被山羊发出的声音惊醒了,他扒拉了一下阿布秀的脸,说:“怎么,害羞啦?山羊不是在种麦子吗?”

阿布秀在李苍山的手杆上,轻轻地扭了一下,红着脸说:“还老师呢,这样的话亏你能说得出口。”

哈哈,李苍山大笑了:“这些天来,我们每天都不是都在种麦子吗?”

阿布秀问:“那你说,以后我们会有娃娃吗?”

“这样的事,做老师的回答不了你,你得去问问那只母羊,它会不会有娃娃,它有,我们肯定也会有的,不定,还怀上双胞呢。”

“以后,我们的娃娃能吃上麦子吗?”

“我们是吃着麦子种下的麦子,以后,我们的娃娃肯定也能吃上麦子。”

“以后我们的娃娃,你要他守在独龙江,还是回你的老家大理去?”

“这就由着他吧,他愿守独龙江就守独龙江,愿回大理就回大理。”

“要是他想到到北京,上海去呢,听说那里的寨子比昆明还要大。”

“也由着他,他要住大寨子就让他住大寨子,他愿住小寨子就住小寨子。”

“是啊,不管住大寨还是小寨,只要能吃上麦子就好。”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们不但要让我们的娃娃吃上麦子,我们还要在独龙江种出麦子来,要不,我们就对不起你的爷爷啦。”

这天,李苍山还教阿布秀演奏了手风琴,开始奏的还是那支《田野小河边》。

阿布秀说:“你都做了独龙江人的女婿了,以后就为我们奏几支独龙人的歌吧。”

于是,阿布秀拄着下巴,望着山脚下碧蓝蓝的独龙江,为李苍山唱了一支独龙民歌:

独龙江水呀清又清,

一直流到天外边,

站在岸上来撒网,

惊跳了满江的小星星

……

独龙江,发源于西藏察瓦洛的黑森林地带,一路蜿蜒而下,邀约了千万条悬泉瀑布,一年四季,水势繁茂,澄明清亮,它流经境内多公里后,纵身一跃,扑入了浩浩荡荡的伊洛瓦底江。

-3-11于昆明

原标题:《群山丨存文学中篇小说:独龙江的麦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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