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我身披袈裟，坐在许多的菩萨罗汉之间，耳旁呢呢喃喃的诵经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几年还是几百年，自从我得到了永生，时间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后来我见过一次父王，当时我在看云，他正好路过，我向他低头示意，喊了一声「龙王」，他也回了我一声「菩萨」。

我有些话想和他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有些事好像明明没有做完，可是时间遥远到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听见他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二

师父一直没有到天上来报到。他和佛祖说要先回东土大唐翻译经书，几十年过去了，经书终于翻译完了，他又请假说要写一本《大唐西域记》介绍沿途的风光，弘扬佛法，抨击佛学界浮夸的学术风气。

有一次我听几个罗汉聊天说：「金蝉子那个反骨仔哦，根本就不会回来哦，转世当了唐玄奘又怎么样，他就是变成盐玄奘、醋玄奘，他骨子里也是那个金蝉子哦！」

取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师父，猴子取经是为了离开五指山得到自由，猪头取经是为了不想再做猪，恶头陀取经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到天上要求打碎琉璃盏一案再次判决，而师父取经什么都不为，至于我……

我现在想起来都很气啊！

那天我在山间嬉戏，正在看乌龟们做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突然听见一声马嘶，回头就看见一匹马冲我抛媚眼儿。

我说：「马兄，你没什么事儿吧？」那匹恬不知耻的马竟然露出它修长洁白的马腿，冲旁边努了努嘴，我看见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支起了一个架子，火焰旺盛，瓶瓶罐罐摆了一地，孜然、胡椒、蜂蜜、海盐。

当我抱着一条烤好的马腿咬下去时，观音菩萨出现了。

她问我：「西海龙王三太子敖烈，你可知罪？」

我说：「我并不知啊。」

她说：「你吃了东土大唐高僧的马。」

我说：「这马也没写名儿啊，它自己跑到我面前来，我一条肉食性的龙，吃了一匹马，很奇怪吗？」

她说：「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你因为自己是龙，便自觉高马一等，吃了马，还振振有词，为了惩罚你，我要把你变成一匹马，送唐僧去西天取经。」

后来我见到了师父，那个时候我不识字，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人，看着他只觉得和别人不一样。后来跟着他开始读书、识字，学会了丰神俊朗、剑眉星目、举世无双这些词，就知道怎么和别人形容他了。

那天，他站在那里，笑嘻嘻地和菩萨说：「这不是我的马。我的马，脖子上是秃的，都是我路上无聊揪掉的，这匹油光水滑的，肯定不是我的马。」

菩萨说：「你的马被它吃了，所以惩罚它做马，它原本是一条龙。」

他说：「那为什么不让它继续做龙，带我去取经，骑龙岂非更快些？」

菩萨看着他的眼睛说：「师哥，你是个聪明人。」

他又笑：「我就是想看你为难的样子嘛，这匹小龙就交给我吧，小师妹。」

我们走了好几天的路，唐玄奘有一天问猴子说：「你知道前面是谁吗？」

猴子说：「应该是只黑熊吧，我以前做齐天大圣的时候背过《世界妖怪图谱》。」

唐三藏开始狂笑：「你这泼猴，还挺认真的。没错儿，前面是有只黑熊，不过这个不能打，观音看上它好久了，一直想招它去做保镖，可是师出无名，没有理由地把一只妖怪招去南海，不然该有人去说她闲话了，更何况黑熊也不敢这么公然背叛妖怪界。猴子，你去和黑熊打一架，记住，别留下内伤，等观音来帮我们，顺便大慈大悲地把黑熊带走，我们就能完成一件功果了。」

我在路上走着，低头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哦，原来我们是棋子。」

后来我们队伍里又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前天蓬元帅猪悟能，一个是前卷帘大将沙悟净。沙悟净长得凶神恶煞，脖子上挂满了人的头盖骨，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很是拉风。

师父曾经和他说：「阿弥陀佛，悟净你是不是可以把你的项链拿下来，为师看着有一点害怕。」

沙悟净牙齿咬得咯咯响：「死秃子，你是不是想让我吃了你？」

我们私下都叫沙悟净为恶头陀，他想吃唐玄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我亲眼见过他的日记本，里面记载着我们沿路经过时遇到的一些妖怪们对于怎么吃唐僧这个话题的各种思路。

豹子精：「香油煎。」

大鹏鸟：「切片腌。」

每次看见恶头陀咬着笔冥思苦想地看着唐玄奘，我就一阵恶寒。

猪悟能这个人，哦，不，这只猪，每天都在用各种方法试图掩盖自己的肥头大耳。他对于自己是猪这件事非常耿耿于怀，无论唐玄奘和他说多少遍「八戒，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这些做猪的时光」，他都不为所动。

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回忆自己当初英俊的面庞，以及迷倒的万千仙女。

取经确实是很无聊的，我们知道每一天将会遇到什么事，将会遇到哪些妖精，也知道哪些可以打死，哪些不可以。

牛魔王做了一辈子妖怪，钱也有了，权也有了，但是一直为红孩儿的事情操心。他知道自己手里的每一杯美酒，都是拿命换的，他不想让红孩儿也过这样的日子。

他有的时候给孙悟空飞鸽传书，上面写：「七弟，我老了，有时候想起当年，我们兄弟七人在一起反天，那是何等畅快。但是妖到了我这个岁数，也就慢慢看明白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哪，我想给你的侄子红儿谋个功果，还得你帮大哥的忙啊。」

后来我们就打了那莫名其妙的一仗，一个想吃唐僧肉的妖怪，打着打着就打到观音菩萨身边做善财童子去了。以至于后来很多妖怪争相效仿，把唐僧捉起来，每天向外面宣称要吃唐僧，其实谁也没真的吃过唐僧，都等着被菩萨收编走呢。

有的小妖怪实在等得很累，就问我：「菩萨啥时候来啊，这唐僧每天要吃要喝的，光是斋菜就能吃十碗，我们扛不住了啊。」

我看看旁边的沙悟净，和小妖怪说：「不如你们还是吃了唐僧吧，大家都很累了，吃了唐僧肉你还可以长生不老。」

小妖怪：「你当我傻啊，吃了唐僧肉，我倒是想老呢，我老得了吗？天兵天将直接一刀把我砍死了。大唐高僧哎，如来二弟子哎，让我吃了？我还想多活两年。」

我又劝小妖怪：「你这不是挺明白事理的么？你快放了唐僧吧，观音不会来的，你还是好好修炼吧，等下让猴子打你一下，你现个原形出来，让值日功曹看见当你死了，你做的事情也不追究了，改名换姓另找个山头去修炼，我们也可以继续往前走，皆大欢喜。」

小妖怪点头答应。猴子一棒下去，小妖怪趴在地上，形神俱灭。

唐僧从洞里端着他的斋菜出来，看了看地上的小妖怪，说：「看来又是个苦出身啊。」

这条路越走我越觉得无聊了，唐僧安慰我说：「就快到了，到了西天，他们也会给你一个正果。你父王当日冒那么大的风险烧了玉帝的赏赐，还不是为了你小子。」

是的，我原谅他了。

当初他自己烧了玉帝赏赐的夜明珠，转而把我告上天庭，玉帝判了我的死罪，我被吊在行刑架上的时候，真的好恨他。后来佛祖救下我，让我去鹰愁涧反省，我反省了很多年，都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直到后来等来了唐玄奘，才知道，原来父王为我铺垫了那么多，就是要把我送到与世无争的极乐世界。

我原谅他了，他和牛魔王没什么分别，都是一个老去的父亲而已。

猪悟能也做了菩萨，他褪去了猪头，反而很有几分宝相庄严的意味。他浑身洁净，彬彬有礼，见人必称「阿弥陀佛」。

我有时候叫他呆子，他回头温和又严肃地和我说：「菩萨莫要取笑。」

我知道他的一个秘密，他每天念完经回到禅房，就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学猪叫，有时候他自己觉得太好笑了，笑得坐在那里抹眼泪。

我没有拆穿他，这极乐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大家一起诵经，一起说「万般皆空」，然后回到各自的世界中，痛哭流涕。

在我小的时候，西海非常美丽，晚霞下的海面是红色的，绵延万里。

后来我离开西海，到了鹰愁涧劳改所，那里终日盘旋着很多秃鹰。山壁上有一个人，秃鹰每天啃食他的血肉，他们说他叫普罗米修斯，是这里最臭名昭著的劳改犯。

有人低头认错，离开了鹰愁涧；有人不认错，死在了鹰愁涧。唯有他，不死不灭，永远受苦。

我曾经走到他脚下，问他：「大哥，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回答我：「我把火带给了人。」

我说：「大哥，你不后悔吗？终生不得自由。」

他说：「我从未如此自由。」

他目光坚毅，脸上还挂着被鹰啄出的缕缕肉丝儿。

「不知道普罗米修斯怎么样了，如果他能认识师父，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他们都是反骨仔。」我坐在蒲团上诵经的时候想。

佛祖还是忍不了了，他勒令唐玄奘必须回到天上来。

唐玄奘回来了，和以前一样，笑嘻嘻地站在众人面前。佛祖说：「你写完经书写自传，写完自传写游记，凡间都清朝了，你还不回来，你到底要什么？」

唐玄奘说：「我要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要这天再遮不住……」

佛祖打断他：「你不要再胡闹，万千弟子，我如此偏爱你，你自当感恩才是。」

唐玄奘说：「你偏爱我，不过是想我能有一天承认你是对的。从我质疑佛法的那一天开始，你就处心积虑安排一切，让我历经苦难，又不置我于死地，让我有朝一日能亲口承认你的伟大、佛法的伟大，你什么时候才敢告诉世人，这世上并没有极乐世界，就连你都饱受折磨。」

佛祖：「我无欲无求，自然没有痛苦，你看看他们，也没有痛苦。」

唐玄奘回头看着众佛，问道：「你们成了佛，成了菩萨罗汉，真的就放下了这世间的悲喜吗？你们日日诵经，却不曾开怀大笑，你们端坐佛前，看不见世间苦难，你们口口声声普度众生，最终只给自己度来一个正果。众生在哪儿，你们真的看得见吗？」

漫天的菩萨罗汉一齐闭眼低头，四周响起声声佛号。

唐玄奘的拳头捏起来，他看向孙悟空，如今的斗战胜佛，问他：「猴子，你还记得前尘往事吗？还记得花果山吗？还记得齐天大圣美猴王吗？」

猴子低头端坐在莲花座上，低声念了一声佛号。

唐玄奘看着猪悟能，如今的净坛使者，问他：「猪头，你还记得高老庄吗，还记得高翠兰吗？」

猪头低头，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出那句「阿弥陀佛」。

唐玄奘看着沙悟净，如今的金身罗汉，问他：「恶头陀，你想不想回流沙河？我们一起走啊！」

我觉得他快要哭了。

恶头陀没有说话，看向远方。

最后他看向我：「小白，你还想回西海吗？你告诉过我，西海的海面在晚霞的时候是红色的，很好看。」

我看了看佛祖，他的目光看向我的一瞬，我感觉到了死亡与绝望，我低下了头，回避唐玄奘的目光。

最终唐玄奘一个人走向了佛祖，告诉他：「我没有错，错的人是你。」

我叫敖烈，西海龙宫三太子，后因护送唐僧师徒取经修得正果，升为八部天龙广力菩萨。

我在一个晚霞漫天的日子里，为唐玄奘挡下如来的一掌，摔在大雷音寺擎天华表柱上，原身残损，元神毁灭，永世不再入轮回。

最后的那些时光里，我看见猴子举着他的定海神针，猪头拿着他的九齿钉耙，恶头陀挥着降妖宝杖，师父在中间大笑，笑得满脸是泪。

他看着我，我想和他说：「师父，我从未如此自由。」

但是我没有力气了。

我好像听见父王的声音，他和我说：「烈儿，回到大海来吧。」